

人生最好是小满
□ 彭晃
清晨的露珠还悬在麦芒上,父亲蹲在田埂边,指尖掐开一粒青色的麦仁。乳白的浆汁顺着掌纹蜿蜒,他眼角的褶皱忽然舒展:“浆灌到八分满,正是割青穗做麦蚕的好时候。”
村口的麦田像是打翻了调色盘。早熟的穗子泛出薄金,晚熟一些的还裹着翡翠色,青黄参差的麦芒在晨风里交头接耳。我总觉得这景象像邻家阿婆织的土布,经纬交错间自有分寸,再早半月嫌生涩,再晚十日又怕浆老。天地万物都守着某种秘而不宣的刻度,麦穗懂得在将满未满时停止,把最后的甜润留给镰刀与石磨。
老屋天井里的陶瓮又搬出来了。奶奶把新收的蚕豆铺在竹匾上,豆荚裂开的脆响此起彼伏,如同暮春的雨点敲打瓦檐。她总说“晒酱不能贪满”,瓮口要留三指宽的空隙,好让日头与夜露轮流来酝酿。那些深褐色的陶器立在墙根下,像一群虔诚的僧人,日日守着光阴的微妙变化。
后山的青梅开始转黄,早摘则酸涩,过熟又易腐。母亲挎着竹篮穿梭林间,专挑向阳枝头那些半青半黄的果子。洗净的青梅码在青花瓷坛里,撒粗盐时总要念叨:“盐水要七分满,留些余地给梅子翻身。”我总看见那些果子在盐水里浮沉,如同婴儿蜷缩在羊水中,等待时光赋予它们新的形态。
巷口的油纸伞铺子飘来桐油香。老师傅用竹尺丈量伞骨,新糊的伞面总要留一线空隙。“绷太紧的伞面经不住风雨。”他说这话时,老花镜滑到鼻尖,手中的伞柄正在安着铜箍。那些收拢的油纸伞倒悬在梁下,像含苞的玉兰,收与放都彰显着匠人的智慧。
暮色初临,河水漫过石阶第三级。浣衣的妇人收起木槌,挎着竹篮拾级而上。对岸的芦苇荡里,野鸭惊起,留下一圈圈荡开的涟漪。波纹触到系在柳根的小船便悄然收束,那船从不拴死,总留半尺绳长,好让潮水推着它轻轻摇晃,像月光里的摇篮。
前日整理旧书,翻出中学时泛黄的笔记簿。稚气的字迹写着“小满者,物致于此小得盈满”,还画着歪扭的麦穗。忽然懂得二十四节气里藏着东方人特有的留白:不求全,不取尽,如同水墨画中的飞白,瓷器开片里的冰纹,在将满未满处见得天地心。
江苏路特数字科技有限公司 仅提供技术服务支持, 文字、图片、视频版权归属发布媒体